去如来

2019年5月13日,台北。在去桃园机场的路上,我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个微信,告知飞机落地青岛的时间,让他到机场接我。飞机经过澳门中转,傍晚,飞机落地流亭机场。有段时间时间没来青岛了,我们先去找了个饭店,吃的是龙虾。他提到最近工作压力大,应酬多,自己开了个洗衣店当个副业,另外准备开个民宿。现在干建筑挺辛苦,如果副业做得不错,想把工作辞了,问我的想法和意见。我说你年薪已经几十万了,不能想当然,等副业风生水起的时候,再作考虑不迟。
IMG_8751

他说真羡慕我,到处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什么压力。我笑笑,谁没压力,生活方式不同而已。我继续说道,你只不过是提前把一些既定生活先过了,而我是在抢时间,抢在把该过的生活过了之前先把想去的地方去了,想见的见了,想吃的吃了,想说的话说了,想做的做了。吃饭的时候聊了挺多,他说他也想去西藏,也想去看看那蓝天,那白云,还有高山和经幡,找个时间一起去吧。我当即答应,只要有空,还是要再去西藏的。哪怕是最没挑战性的自驾,这一辈子你至少要去过一次。青岛的那晚我们约定,等条件成熟,一起去西藏。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后,我给他留了一箱台湾买来的凤梨酥,他送我到了火车站,我离开了青岛。2020年年初疫情爆发,春节时期我妈跟他说有疫情就别过来拜年了。真没想到,下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省立医院。

作为小时候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我们不仅是发小,朋友,还是同岁的表兄弟。他大我半岁,从小事事让着我。

小时候,每年只要一放寒暑假,我都会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那个村子有山有水,没有污染,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都是很甜的。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整天光着屁股在村里跑,城里的孩子则比较娇惯,不这么干。能玩儿的就太多了,放鞭炮,糊泥巴,滚轮胎,打牌下棋,捅燕子窝,爬山,邻居家里看VCD,白天下地里看大人们干农活,晚上水库边乘凉聊天,在水库坝边别人撒鸡粪的地方不用诱饵就可以钓鱼……最搞笑的是,小时候不认识什么安全套,以为那玩意儿是气球,吹大以后在街上呼啦啦地拉着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水库旁边放羊,我还作了一首《牧羊诗》,回家吃的是舅舅做的武昌鱼。我妈告诉我,姥爷还在的时候,给村里修过一个桥,大队旁边的那个桥就是姥爷修的。桥的旁边有条路,路的对侧是田地,路和田地之间有一条河,那时候的夏天,浅浅的河水泛着午后的光影,我们就在河里游泳。有一年下雨很多,上游水库泄洪给下游水库,我们就在桥下水浅的地方挑着网抓鱼。有时候晚上,我们拿着手电,到苹果园子里去捉知了龟,然后几分钱一个卖出去。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放假了,然后回姥姥家!姥姥对我特好,是所有长辈里面最疼我的。她帮我套棉衣棉裤一直到我小学毕业,而且一般是先帮我做好再给表哥他们做。反观城里的孩子们呢则多了几分娇气,回村子住总能找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感,那里山高水清人淳朴,村子里的人都特别热情,表哥更是处处让着我,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有打过一次架,连气都没生过一次。

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是很好,上初中的时候大舅出了车祸,截了一条腿。我现在还记得凌晨两三点钟大舅和大妗子起床做豆腐的微弱的灯光。靠企业人士的部分资助,他完成了中学的学业。大专毕业后,留在了青岛。然后考了建筑师,在建筑公司混到了项目副经理的位置,事业算是小有成就。

大四的下半学期,经过上机测试-笔试-面试-培训-考核,前前后后一个月的时间,我拿到了一家位于青岛的外企的OFFER,所以毕业后就去了青岛。考试期间,没少去他那住和玩。他跟我讲,虽然目前这个海景房还不是他的,但是迟早自己也要买这么一套。IMG_3029

刚入职的时候,我找到公司的公寓,安定下,然后他来找我,去公司公寓看看我住的地方,然后跟嫂子我们一起吃晚餐。吃饭的时候,我们笑着讲,小时候我们的那些趣事,我说弹指间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后来由于一些原因,我辞职了,也就离开了青岛。IMG_3039

时间回到开头的2019年。那次离开青岛后,再一次见他,是11个月后,也就是2020年4月。

2020年4月的一天晚上,得知表哥生病了,颅内有瘤,正准备在省立医院手术。这个消息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家人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手术一结束,当时疫情尚处于挺严重的时间段,但是已经局部解封,我随即前往医院。看到他开颅后头部已经浮肿,但是人的精神状态良好,能下床,我也就放了大半个心。当时还带着gopro,合了个影,他比了个V,耶。不清楚肿瘤的性质,等病理报告吧。回去的路上,我心乱如麻。那段时间,4月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团阴霾。作为打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我绝对不能接受任何不好的结果。那段时间的夜里,我躺在沙发上,上知乎,上油管,看有关胶质瘤的文章和视频,病理、征兆、预后……我查了很多的资料,看了很多视频,保存了一些有用的图表,还写了一份备忘录……每每想着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场景,凡此种种,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20年4月的时候,感情方面也是碎一地,这双重的沉重,那种痛苦,说如丧考妣,毫不夸张。每到深夜,无可奈何的巨大痛苦都将我湮没,几乎快要把我整个人吞噬。后来,病理报告出来了,他患的是胶质母细胞瘤,WHO 第IV级,是最恶性的胶质瘤。

4月起,三个半月的时间,我都睡在沙发上,根本不想上床。白天晚上跟两个人一样。每到晚上躺在沙发上,身体就是灌了铅一样,重重地砸了下来,那种疼痛彷佛要堕入地狱。

想说的话要及时说,想做的事要及时做。

5月,表弟的婚礼上,我们谁都没提生病的事情。那次宴席上,我们畅饮。吃得差不多了,我爬上村子里的二楼阳台上,他抱着孩子也过来了,我在备忘录里写的话也给咽了回去。

一段时间后,我告诉他我想过去陪他说说话,他拒绝。后来的几个月,他把自己关在青岛的家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满脸胡子拉杂,头发散乱,指甲盖有几厘米长。我理解这种情况下的颓废感,但是还是想陪他去一下想去的地方。备忘录里,我建议他从宗教方面找一些慰藉,寻找病友群相互安慰,去西藏,去西藏,去西藏!去哪都行,只要开心就好。只要他点头,我会立刻订机票,我最希望的是在他看到那蓝天雪山白云的时候,看到飘动的经幡的时候,能想开一点,关于生命的短暂,关于世界的美好,但凡还有时间,就要开心一点。

然而,病情发展很快,转眼上次手术拿掉的胶质瘤又开始长出来了。他的病情不允许他进行高海拔的旅行,我非常遗憾。医生不建议进行手术。我设想过我们一起站在布达拉宫前,一起站在雪山之巅,一起转动转经筒祈福,一起喝着酥油茶……那一刻,我彷佛入了定,我还想起我们小时候在清清的水里游泳,旁边是最疼我的姥姥……

后来转院后,有次去医院看他,我开门进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右侧身体已经没有知觉,看到我,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坐下后,他就用力攥住我的手,不撒开。

后来,他开始头痛、嗜睡。

我只要有机会就会去医院,多看一眼,兴许就是最后一眼。那次他见到我,他在费力地吃米线,他看看我,然后费劲地连着跟我摇了两次头。然后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2021年1月25日,表哥走了。

发布者

Javen

一個喜歡折騰的自由散漫又帶有幽默感的處女座完美型浪漫主義豪放派人士。

《去如来》有1个想法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